世界从未像今天这样,如此需要重申自由的意义;中国从未像今天这样,如此需要强调对自由的保障。古代的奴隶被剥夺了自由,在强权的压迫下,忍受屈辱以求生存;今天的人们主动放弃自由,以换取精神主宰所承诺的安全与秩序。肉体的奴役是对赤裸裸的暴力无可奈何的服从,精神的奴役则源于盲目的自卑和自卑心理支配下的智识自戕。人类社会究竟是在进步、退化,还是变换形式的往复循环?古希腊人为个人与城邦的关系争论不休,在当代语境中,古老的命题重新表述为市场与政府的分界,以及自由和管制的冲突。
2008年,全球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,沉重地打击了世人对自由的信心,曾经是严密而完整的市场逻辑体系,几乎一夜之间就被摧毁殆尽。卷入海啸漩涡中的人们丧失了正常的理智,纷纷抓住激流中的稻草,视政府为逃过世纪之劫的最后方舟。尽管以美联储为代表的各国中央银行确实做出了努力,通过超常规的货币投放,避免了流动性短缺,从而避免了世界金融体系的崩溃,然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,全球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正是格林斯潘领导下的美联储,我们岂可因其救火之功,而宽恕它的纵火之罪?如同《自由选择》第3章所分析的,美联储对20世纪30年代“大萧条”负有主要责任,弗里德曼用大量的数据和事实证明了这一点。进入21世纪,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再次出现重大失误,而美国的凯恩斯主义知识精英和他们的政界朋友却竭力掩饰,利用危机中的恐慌情绪和思想混乱,攻击自由市场,将他们自己描绘成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。
凯恩斯主义诞生于20世纪“大萧条”期间,这一学派的核心观点是“市场失灵”,或者更准确地讲,自由市场失灵。根据这一学派的说法,斯密所称赞的“看不见的手”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混乱和灾难,而灾难的根源就是市场参与者的非理性冲动,凯恩斯称之为“动物精神”。既然市场失灵,就需要理性的力量来恢复秩序,如果不能防止灾难的发生,起码也可减少灾难的损失,这个理性力量就是政府,当然,必须是信奉凯恩斯主义的政府。这一学派主张政府动用财政和货币政策,以及监管和行政等微观干预手段,遵循“社会利益”最大化的原则,调节经济运行,指导和管理市场交易,克服市场失灵,甚至还应该劫富济贫,在实现资源更有效配置的同时,保证社会公平。
任何拯救都是有代价的,政府干预必然限制个人自由,皈依凯恩斯主义意味着用自由换取秩序和正义。这交易合算吗?事实证明,这不是等价交换,而更像不平等条约,公众交出部分自由,得到的却是更多的麻烦。姑且不论“大萧条”和全球金融危机到底是市场失灵还是政府失灵,看似高明的凯恩斯主义在理论上漏洞百出,在实践中与设计的目标南辕北辙,所谓治世良药给憧憬理想国的人们造成更多而不是更少的伤害,真正的受益者只有以救世主身份行事的政府。
凯恩斯主义在逻辑原点上就错了,世界上并不存在“社会利益”,因为世界上不存在抽象的、作为一个整体的、具有思维和感受能力的“社会”,就像不存在抽象的、作为一个整体的、具有思维和感受能力的“人民”或者“民族”。社会由张三、李四、王五等具体的个人组成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,他们的利益可能一致,也可能相互冲突。例如当中央银行为控制通货膨胀而加息时,存款利率上升,储蓄者支持,企业则因贷款成本上升而反对,而且高利率会引起股票价格下跌,股民因此遭受损失。又如政府管制产品价格,消费者欢迎,但公司利润下降,损害包括股民在内的企业所有者的利益。任何一项政策都会使一些人受益,另一些人受损,什么是“社会利益”?无法定义“社会利益”,如何制定“社会利益”最大化的政策?即使当人们的利益一致时,也是由于每个人的具体诉求相同,例如财产和人身的安全,而不是因为他们的诉求符合某个绝对的和客观的“社会”标准。
在臆造了抽象的整体利益和抽象的利益主体后,要使悬在空中的抽象整体利益落地,变为可执行的具体政策,就必须找到“社会利益”的代表,社会没有思考和决策能力,社会的代表是具有能动性的个人。凯恩斯主义知识分子于是当仁不让地以社会的代表自居,宣布唯有他们把握了社会发展的方向,唯有他们可充分理解“社会利益”,唯有他们能够设计理想的经济政策和社会改造计划,执行他们治国平天下宏图大略的,就是政府和无所不在的官僚体系。经过如此的概念转换,个人组成的社会变成了精英主导的社会,个人自由与个人权利消融在“社会利益”中,变为多余的累赘。在更多的场合中,个人自由被视为“社会利益”最大化的障碍,遭到大众的唾弃和极权的压制。哈耶克尖锐地指出,强调集体利益的危险就在于它要求权力的高度集中,而权力行使者所铺就的是一条“通往奴役之路”。
凯恩斯主义的第二个根本性错误是假设了一个全能和仁慈的政府,“全能”的含义是无限的认知和执行能力,“仁慈”意味着以救民水火为己任。凯恩斯主义者将“市场失灵”归咎于人的“动物精神”,归咎于市场交易的外部性、市场上的自然垄断、信息不对称、交易成本等市场的“非完美”因素;当他们建议政府干预时,却有意无意地假设了政府官员的完全理性,政府干预没有外部性,政府不可能垄断,政府没有信息不对称的问题,政府的政策成本等于零,一句话,政府是完美的。在这短短的序言里,我们无法一一解释这些经济学名词,读者只要对照关于市场和政府的不对等假设,就知道“市场失灵靠政府”的结论来自哪里了。完美的政府当然是我们这个不完美世界的拯救者,不需要什么理论,不需要数学推导,让我们在全能的人间上帝面前跪下祷告,让我们虔诚地假设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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